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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围对谈张颂文:演员的清高是把双刃剑

2021-05-17 1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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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硬核读书会新周刊


2000年,周一围和张颂文相识于北京电影学院。那年,周一围18岁,张颂文24岁。在“小鲜肉”的年纪,他们并没有交上属于“小鲜肉”的好运。直到2014年的《绣春刀》上映,2020年的《隐秘的角落》播出,这对“难兄难弟”人到中年,才以演员的身份真正走进大众的视野。

作为二十多年的老友,他们怎样看待多年的共同沉寂?孤独的时间能赋予演员什么?两位的友情又是怎么样的?他们会怎么聊戏?他们对演员这个职业有什么样的困惑?要成为丹尼尔·戴-刘易斯还是伊莎贝尔·于佩尔?千人千面的演员是“工具人”吗?演员又怎样定义自我实现?

广义上的读书是富有反思的自我对话。我们欢迎任何具有自省精神的对话,这正是读书能够赋予人的最有价值的东西。

本期节目,我们邀请到周一围和张颂文,听听两位演员的自我追问与探索。






嘉宾


周一围
演员



张颂文
演员

主持


吕彦妮
媒体人、自由撰稿人


本期你将听到

03:11回忆北京电影学院的表演课,“平均每节课要交25个作业”
04:20张颂文:“我不认为我以前过得很苦,我愿意”
06:44周一围:“如果演员仅仅只是角色的化身,我就不嗨这事儿了”
08:15有的演员在意剧本,有的演员在意角色,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
12:39两个人在冰面上遭遇的惊险时刻,事后感慨“命不该绝”
15:35谈谈话剧《枕头人》
27:22表演有国别之分吗?“一个中国面庞行走在欧洲中世纪街道,我难以信服”
30:30如何看待讨好观众?“我们非常清楚我们永远当不了明星”
34:17艺术和生活孰轻孰重
37:06他的清高和对世界的复杂思考可能是一把双刃剑
39:10希区柯克说,演员是什么,演员是一个布景,“精雕细琢的布景没意思”
42:53“聪明的导演一定知道肉身是你,思想是你,嘴巴是你”
44:50年轻时和如今读苏东坡传记的不同感悟

内容节选

“如果演员仅仅只是角色的化身,我就不嗨这事儿了”

张颂文这两天我的《扫黑决战》上院线,他们就约了很多采访,我一般只做三四个我就不想做了,为什么呢?很多人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回答完以后他下一个还在问说你前面很多年听说跑组,没什么戏拍,很穷,你怎么还能支撑下来。这东西因为我并没有说过我很苦,我一直不觉得我苦,我自愿。

你好比说周一围,他在《上阳赋》热播的时候,不是趁热打铁去接所谓的代言、商务,或接一个很好的网剧、电影。他在这个节骨眼上,《上阳赋》播到20多集的时候我打电话问他,我说“你拍哪个现在?”,他说他准备接周可的《枕头人》这个话剧,那有什么可说的?难道我需要跟他说“一围,这是你最好的时光,你应该趁着这个热度,你有一个月或者两个月、半年都可以接大量的商务”?你不需要去劝他的,他嗨这个话剧你有什么办法!


《上阳赋》剧照。

吕彦妮:那到这儿我就要问了,周一围说他变了,他现在对表演不感兴趣了。这怎么理解?

张颂文:我大概知道他说的是哪方面的意思。因为是这样的,这次在《扫黑决战》首映那天我就丢了一个很大的人,底下的观众觉得你是演员,你一定看过自己的电影,就问我最难忘的戏是哪些。然后我就傻不拉叽地跟大家分享我最难忘的是哪场戏。讲的过程中,我发现底下鸦雀无声,接着就看见导演在旁边不停地擦汗,然后他说“张老师”,我说“怎么?”“没有这场戏。”“哦,是吗?那好,我再分享一场我印象很深刻的。”我就讲,导演说这场也没有。我再分享一场,导演说“这场也拿掉了”。我就特别不想说话那天,他们问我什么我都不想说了。

我其实挺难过的。我能理解说戏被拿掉了一定有各种原因,这个原因里面可能有导演觉得你这场戏破坏了整体节奏,或者说时长不够,或者是说导演觉得你表演得不准确等。但作为演员,我的本体认为结束以后我最难忘的就是这三场戏,这三场都不在其中了,这可能是当演员最痛苦的地方。



张颂文在电影《扫黑决战》饰演拥有多面身份的基层县长曹志远。

我觉得周一围别说近几年,应该从五年前开始,他这种情绪是很大的,所以我猜他最近可能在思考另外一样东西,说如果我想保住我的表达初衷,最好的办法,我跳开演员这个身份,我去做制作人、制片人、编剧、导演相关的工作,我猜对了没有?

周一围:这是其中一方面,另外一方面,我们从大概明白什么是表演这个工种,到后来说我们用我们学到的方法去触碰、触摸、接近,甚至说不叫变成,你化身成了一个角色。你比如说我要去花笨功夫讲广东话,我要去讲西班牙语,你给我大概半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我们去练飞车啊,就像阿汤哥去攀岩,他真的把他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些没有问题。但如果那个人他恰巧不是我……就他变成了一个那样的人之后,比如说我们看阿米尔汗变成一个胖子,突然又暴瘦,这东西没有问题,这是方法,这是所谓的方法派,所谓体验派的方法。如果那个人恰巧是你想要表达的,这些过程就会很值钱,但如果那个角色不再是你想要去表达的,你变成他,别人赞美你的技巧,赞美你的能力,但我不嗨这事儿了。
我为什么跟彦妮说这个?我想起来了,我很喜欢《枕头人》这个戏,但是当我真的演了这个戏,我发现我喜欢的是马丁,那个作者,并不是卡图兰那个角色,我能理解他,他的起点到终点我都感同身受,但他的过程我非常不认可,我要用大概21天的排练时间对抗我的40年,他那点东西是我身上没有的,我要把它捡回来,我当然可以用咱们学的技巧、咱们各自的东西去把它捡回来,看起来是很像的,但是我知道我心底里是不认同、不认可的,是这个问题。


马丁·麦克多纳(Martin McDonagh),英国电影导演、编剧、制片人、剧作家。剧作《枕头人》自2003年在伦敦、纽约与世界各地演出,引起轰动。电影近作《三块广告牌》被认为是当年奥斯卡最佳影片提名中的最大遗珠。

“我对一个剧本想表达什么,导演想表达什么,兴趣都不大”

吕彦妮:这个问题我觉得跟颂文聊很有意思。因为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大家对你的认识或者仰视,其实都在于你塑造人物的那种渗透感,那种完全变身的状态,所以我其实很好奇,他这么说,你会是什么样的想法?

张颂文:我跟他在这方面应该有一些异同。一围他有时候接拍了一部戏,接拍了一样东西,他去做这个角色的过程中,有时候可能未必会爱上这个角色。

吕彦妮:不是爱上,我觉得他未必会认同。

张颂文:他对这个角色的三观,这个角色的整体思考,在每天不停对台词和触碰它的时候,他有时候可能会不喜欢这个角色,就像刚才说的,他可能只是喜欢这个剧本的作者本人。


《枕头人》话剧剧照。

周一围:它几个角色拼出来的,他要传达的东西我是很嗨的,但是这一块拼图,我忽然发现不对。

吕彦妮:怎么不对呢?因为刚才我们还在聊人就是很复杂的,就是很有差异性。人的很多选择,我们就是不能理解的,那为什么你不能试着在这个过程里去理解这个人物的选择呢?

周一围:我理解完了,然后发现我并不认同他。

吕彦妮:可你的任务难道是去认同他,你的任务难道不是应该把这种人表现出来给大家看吗?

周一围:如果这个人我不认同他,我去表达他的目的是什么呢?目的是什么?我的乐趣从哪里来?

张颂文:不矛盾,我在这方面是这样的,不管哪个戏摆在我的面前,我对一个剧本其实有时候兴趣不大的,我跟他最大的差异在这里。

周一围:是的。

张颂文:我对这个剧本想表达什么,导演想表达什么,兴趣都不大,我最大的就是这个角色我喜不喜欢。


张颂文凭借《隐秘的角落》朱永平一角获得无数好评。

吕彦妮:那如果这个角色你不认同,你会喜欢吗?

张颂文:如果我不认同一个角色,我就做不到喜欢这个角色,我做不到喜欢一个角色,我是不会接一部戏的。所以有时候我身边的人就说:“你拍戏我发现你不选团队,你不管导演是谁,编剧是谁,摄影师是谁,你从来不问。”我说:“没兴趣,我只感兴趣的就是这个角色,这个戏里我要演的这个角色我有没有兴趣,这个东西没兴趣就一切都免聊。”

但周一围有时候是这样的,他对这部戏最高的任务是他看完一个剧本以后,他对它整体想表达的东西最感兴趣,他有时候对他想演的角色都放在第二位考虑,那就麻烦了。他一开始是冲着那个剧本:“我太喜欢那个剧本了,我去接这个戏。”但是在拍的过程中,“我发现我不喜欢我这个角色”。所以他这个矛盾不奇怪。

周一围:一个问题在于,作为一个演员到底要成为丹尼尔·戴-刘易斯还是伊莎贝尔·于佩尔。其实我也high塑造角色,我们俩现在聊完之后,我们俩其实没有区别,他high的塑造角色是说他要high那个角色,他为那个角色,比如说,李大钊,他往往宁愿在形象上、在形体上等方方面面去贴近那个人。表演让人high的地方在于是你借那个角色的嘴,你说出你的认知也好,或者你认同的剧作家背后的那些人的认知,借着你这个工种说出来没有问题,我一点儿不拒绝,我深知愿意为他做各种各样的方法派、体验派,该做的所有事情没有问题的。但是有时候它不是我认同的,那不就是希区柯克先生说的,演员是什么,演员是一个布景。你只是一个精雕细琢的布景,那有啥意思?没意思。


伊莎贝尔·于佩尔(Isabelle Huppert ),法国女演员。2017年,于佩尔凭《她》时隔21年,终于拿下演艺生涯的第二座恺撒影后。

张颂文:简单讲就是周一围认为最好的工作是接到一个剧本,而这个剧本的整体表达恰巧是他很想去表达的,最好他演的这个角色也是他很想去表达的。但我就不是,我跳开了剧本,剧本想表达什么与我无关。但痛苦的地方在于有时候导演可能不相信一个演员的创作方法,他觉得你就得按我的来。我觉得可能目前为止,我只遇到过两个导演,真的是完全相信我的,一个是娄烨导演,一个是王晓丰导演。你要借我的肉身来表演,你用我的肉身、用我的声音、用我的思想来表演,你去控制这个人,不能按照这些来表演,按照你的来表演。聪明的导演他不会这么做的,聪明的导演一定知道肉身是你,思想是你,嘴巴是你,当然是你怎么舒服怎么来是最好的。


张颂文出演娄烨电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艺术与生活孰轻孰重:“我冷死我都不会去拍”

吕彦妮:《枕头人》里面有一个重要的情节,主人公扛下了一切,认罪,但他要警方留下与这一切罪恶都相关的作品手稿,他为了保护好400多篇小说做了一个交换,做了一个承诺。我想问你们两个人,如果生活中遇到这样的事情,在艺术作品和所谓的生活、生命之间,你们觉得孰轻孰重?虽然我们现实生活中不会遇到这么严重的选择。


《枕头人》话剧剧照。

张颂文:我能够理解,我有时候选择方式比较偏激。有一年冬天,我在我郊外的家,很冷,冷到周一围在我家里的时候都得到车上去拿件羽绒服才能坐得住,你就知道我家有多冷了。然后,有一个戏找我,那会儿有什么戏找我,我都会跟他聊的,那个戏给我很多钱,钱一到手我就能买锅炉烧煤供暖,那会儿北京还是可以这样的。

但聊着聊着就发生了很多事情,最后我说我不去拍,这角色我太反感了,我说特别讨厌这个角色,讨厌这个制片人和导演,讨厌他们对我的姿态。后来他说:“小伙子……”他这么说:“小伙子,先把冬天过冬的煤买了再说好不好?我就在电话里,我说“我冷死我都不会去拍。”我会破釜沉舟说出这么狠的话来,但当然不至于会冷死我,怎么可能会冷死我,我都冷十年了,我怕什么,我就不!但我就是不能低那个头,你低那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枕头人》话剧剧照。

吕彦妮:你没有过这样的生活困境,对不对?
周一围:什么?你说这么窘迫的吗?
吕彦妮:对,你没有过。
周一围:要说惨,都有惨的时候,但惨到他这个程度我确实没有。
吕彦妮:颂文觉得周一围的弱点在哪里?

张颂文:弱点啊.....清高肯定是其中的一个优点,但它恰巧也是双刃剑,还有就是对人生的思考体系过于复杂。第三个,不知道是血型还是星座,导致这个人有点精神分裂,你知道吗,就他有时候的行为和思考的点,你都觉得你挺受启发,就说我这个年纪的时候,我真的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些东西,但他就会这样。那旁人不理解不就是刚才我那个形容嘛,精神分裂吧你!但是我恰巧觉得可能最可贵的就是这个地方。我们如果缺乏了独立思考的能力,那不就变成功能性的“枕头人”了!所以这是可贵的。我觉得他在《上阳赋》热播的时候,选择去演话剧。谁都知道话剧是不挣钱的,这个品格和选择就应该尊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