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7月，美国联邦通信委员会（FCC）批准天空之舞传媒（Skydance Media）以84亿美元收购拥有CBS电视网、Paramount+流媒体平台、Pluto TV互联网电视平台等渠道的派拉蒙全球（Paramount Global），交易将于8月7日完成。这一交易背后，是科技、资本与政治力量的交织：天空之舞由美国科技公司甲骨文（Oracle）创始人拉里・埃里森（Larry Ellison）于2010年注资创立，拉里・埃里森之子大卫・埃里森（David Ellison）担任CEO和董事长，依托甲骨文的技术积淀与资本储备起步，埃里森家族通过Sayonara有限责任公司持有天空之舞67%的股权与78%的投票权，形成以家族资本为核心的绝对控股，拉里・埃里森通过信托架构和股权质押持续提供资金支持并保留对天空之舞的重大事项话语权。大卫·埃里森将担任派拉蒙董事长和首席执行官，并掌握50%的投票权。天空之舞完成对派拉蒙的收购，与埃里森家族长期投资特朗普阵营密切相关。

数字技术的演进不仅改变传媒产业形态，更让具有技术优势的企业重构行业格局。甲骨文作为全球顶尖的企业级软件与云计算服务商，其技术资源与数据能力为天空之舞的扩张提供了强大的技术与资本支撑。

互联网技术冲击传统媒体发展。互联网、移动设备的普及以及流媒体服务的兴起，显著改变了受众获取信息和娱乐内容的方式。传统电视媒体面临用户迁移、广告收入下滑的严峻挑战。以派拉蒙为例，尽管其积极发展流媒体平台Paramount+，全球订阅用户达7900万，但其2025年第一季度总营收仍同比下降6%，其中传统电视媒体（TV Media）板块收入降幅达13%。这种转型压力为掌握新技术和资源的市场参与者提供了介入机会。

新晋市场玩家实现全产业链资源整合。天空之舞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媒体巨头，缺乏强大的自有传播渠道和用户平台，但凭借其强大的内容制作能力，打造了《碟中谍》（Mission: Impossible）《大地惊雷》（True Grit）《格蕾丝与弗兰基》（Grace and Frankie）《壮志凌云》（Top Gun）等优质影视内容，在好莱坞乃至全球影视市场都占据了一席之地。2018年，天空之舞与腾讯达成战略合作，腾讯收购了天空之舞约5%的股份（2025年初，腾讯所持该股份还引发美国议员关注，呼吁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审查），使其拥有了互联网基因。此次收购派拉蒙，天空之舞获得了多元化的传播渠道和用户基础，实现了从单一的内容制作机构向集内容生产、渠道分发、用户运营于一体的全产业链传媒巨头的关键跃迁。

技术优势加速行业“强者愈强、弱者愈弱”马太效应。科技资本凭借其在人工智能、算法推荐和云计算等领域的技术优势重构行业规则，中小媒体机构边缘化。大型流媒体平台、社交媒体凭借压倒性的用户基数与先进的算法推荐，成为绝对主力的内容分发渠道，掌控流量入口与用户心智；亚马逊AWS（Amazon Web Services）、微软Azure等云计算基础设施垄断底层技术命脉，巨头自用成本极低，却对第三方（尤其是竞争对手）收取高昂费用，形成技术与成本壁垒；在人工智能、传输网络等关键技术上持续投入，进一步拉大差距。这些巨头不仅占据市场，更通过其平台规则、算法逻辑、数据接口标准，暗中设置流量、分成和竞争门槛。

这种技术优势与资本结合的趋势，使得“科工复合体”（Tech-Industrial Complex）逐渐形成。2025年1月15日，拜登在其告别演讲中对特朗普政府正在推动形成的这一现象发出警告，指出科技新贵正通过技术优势积累大量财富，并将目光投向媒体行业，通过大手笔并购加速行业整合，加剧行业垄断。

资本是连接科技与政治的关键纽带。资本力量通过并购重组、股权投资等方式，持续推动行业资源整合与集中，塑造市场结构，决定内容生产。

资本推动内容决策权转移。内容是传媒行业的核心，决定其行业影响力。天空之舞完成对派拉蒙收购后，原派拉蒙联合CEO克里斯·麦卡锡（Chris McCarthy）、首席内容官等8名核心内容高管集体离职，天空之舞董事长与CEO大卫・埃里森（David Ellison）随即入主派拉蒙天空之舞系人员全面接管剧集制作、电影立项、新闻选题等关键环节，从内容策划的源头开始施加影响。

资本驱动产业链垂直整合。美国视听传媒市场的发展史是一部资本推动的并购史。资本并购的目标是构建覆盖内容创作、传播渠道、用户平台乃至衍生业务的完整生态链，以追求规模效应与协同优势。天空之舞收购派拉蒙正是这一规律的体现，前者强于内容制作但缺渠道，后者拥有渠道和内容库但面临转型压力，资本并购促成了此次资源互补性整合。类似地，迪士尼（整合Disney+、ABC、漫威等）、康卡斯特（整合NBC环球、Peacock、天空广播）、亚马逊（整合Prime Video、Twitch、《华盛顿邮报》）、华纳兄弟探索（整合CNN、HBO、Max）等集团均通过持续的资本运作形成了庞大的综合性传媒集团。

政治力量通过行业监管、法律裁决以及直接的政商互动，日益深入地介入美国视听传媒发展。监管机构的立场、规则的演变以及特定政治议程，构成了影响美国传媒行业格局的第三股重要力量。

美国监管机构政治化倾向加剧。负责媒体管理的美国联邦通信委员会（FCC）对天空之舞收购派拉蒙交易的审批过程，显现出鲜明的党派影响。FCC委员以2:1的投票结果通过了该交易，两名共和党委员与一名民主党委员的投票立场泾渭分明。特朗普总统提名的FCC主席布伦丹·卡尔（Brendan Carr）公开声称“交易符合自由市场原则”，前总统拜登提名的FCC委员安娜·戈麦斯（Anna Gomez）则在反对意见中明确指出，FCC在审批过程中对新闻编辑室决策施加了“前所未有的控制”。马萨诸塞州民主党参议员爱德华·马基（Edward Markey）和新墨西哥州民主党参议员本·雷·卢汉（Ben Ray Luján）抨击此次并购“散发着最恶臭的腐败气息”。

政治环境变化驱动监管规则调整。政治力量的态度能显著影响媒体所有权监管规则的宽严。2025年7月23日，美国第八巡回上诉法院（the 8th U.S. Circuit Court of Appeals）撤销FCC一项规定，该规定曾禁止一家公司在单一市场拥有观众份额排名前四的电视台中超过一家。新裁决允许在单一市场拥有多个主流电视台，被解读为共和党放松媒体管制的信号。天空之舞收购派拉蒙的审批在此裁决后迅速获得FCC批准，充分表明政治风向与司法裁决为该交易创造了更有利的监管环境。

回溯近年来美国传媒领域重大并购事件，相关决策背后明显可见政治因素介入。比如在美国电话电报公司（AT&T）收购时代华纳案中，因AT&T旗下媒体曾曝光特朗普家族生意“黑料”，2016年AT&T宣布收购计划后，当时还是竞选总统的特朗普便表态会阻止交易。2017年，特朗普政府授权司法部提起反垄断诉讼，要求AT&T剥离包括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在内的资产。不过，最终联邦法院驳回诉讼，批准了该交易。

再如康卡斯特（Comcast）收购美国全国广播公司（NBC）案，2009年12月，康卡斯特宣布以137.5亿美元收购NBC51%股权。美国国会民主党议员强烈反对，担忧其影响有线电视用户选择、推高费用。FCC内部也产生争执，最终在2011年1月，FCC以4比1的投票结果批准交易，其中民主党委员迈克尔・科普斯投出反对票。FCC与司法部批准交易的同时，提出多项附加条件，包括限制康卡斯特在网络视频市场的行为、要求其放弃葫芦视频（Hulu）管理权、向竞争对手授权节目等。

政治力量对媒体生态的影响还体现在公共媒体经费的削减上。美国地方电视台本就生存困难，高度依赖政策投入。特朗普第二任期大幅削减公共电视网（PBS）、公共广播电台（NPR）等公共服务媒体的经费，进一步削弱了本就稀缺的、非营利性的地方及深度新闻报道能力，进一步加剧了地方新闻的困境。

政商之间利益输送公开化。在资本与政治的交织中，利益输送成为连接两者的纽带，侵蚀了媒体的独立性和公正性。为争取政治支持，天空之舞与派拉蒙的交易出现了若干引发对媒体独立性担忧的政商互动行为。

第一，诉讼和解并支付大额和解金。2024年美国大选前，CBS《60分钟》（60 Minutes）栏目对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卡玛拉・哈里斯（Kamala Harris）进行专访，播出时采用了两个不同版本的编辑内容，其中一个版本删减了哈里斯对特朗普政策的批评。特朗普阵营以此为由，起诉CBS“恶意编辑、干扰大选公正性”，索赔100亿美元。CBS电视台原本积极准备应诉，认为从媒体行业规范来看，新闻编辑有权根据节目时长和传播效果对采访内容进行合理剪辑，且受宪法第一修正案对新闻自由的保护。然而，在收购审批的关键节点，CBS母公司派拉蒙却突然同意向特朗普支付1600万美元和解金，其中1500万美元被定向用于特朗普未来总统图书馆的建设。这种“以钱消灾”的做法超出了正常的法律和解范畴，被认为是一种变相的政治献金。

第二，提供媒体资源服务，直接将媒体资源政治化。天空之舞承诺，将通过CBS电视网络提供价值2000万美元的免费广告时段，用于支持共和党中期选举候选人。

第三，编辑权让步。终止派拉蒙所有多元化、公平与包容（DEI）项目，并同意让FCC任命一名监督官，在未来两年内评估CBS新闻内容的“公正性”。这意味着特朗普政府将更加有效施压和影响CBS内容。

这些行为大多集中在FCC就该收购案进行投票前的30天内完成，其时机选择耐人寻味。特朗普本人在交易获批后宣称，“小埃里森（大卫・埃里森）是个很棒的年轻人，他会让派拉蒙再次伟大”。

第四，长期投资政治,实现利益交换。埃里森家族与特朗普阵营存在长期联系。早在2020年，埃里森就在私人豪宅为特朗普举办筹款活动，此举当时引发硅谷广泛抗议。2022年中期选举中，甲骨文旗下政治行动委员会出资支持多名忠于特朗普的共和党议员。马斯克收购X时，埃里森更是投入10亿美元，助力将这一原本倾向自由派的平台改造为右派核心舆论阵地。2024年特朗普成为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后，埃里森亲赴海湖庄园与其共进晚餐，并推动甲骨文与共和党传统基金会合作，编制“对特朗普绝对忠诚”的潜在任命者数据库。作为回报，特朗普政府在甲骨文起诉谷歌的专利诉讼中，司法部明确站队甲骨文；在特朗普5000亿美元的人工智能投资计划“星际之门计划”（Project Stargate）中，甲骨文获委托在得克萨斯州建设大量数据中心，成为该计划的核心受益方之一。

（作者单位：国家广播电视总局发展研究中心）